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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:2020年12月11日,南方周末的第二个N-TALK“文学之夜”,李敬泽、梁鸿、徐则臣、笛安奉献的四篇演讲与读者共度了两个多小时的文学之夜(去年第一个文学之夜的演讲嘉宾是麦家、李洱、陈彦和付秀莹)。本期报纸摘要发表笛安和徐则臣的演讲,下期报纸摘要发表李敬泽和梁鸿的演讲。演讲全文和演讲视频见南方周末App。
【N-Talk文学之夜演讲】徐则臣:到世界去很高兴能有这样的一个机会,站在这么高大上的地方,以文学的名义跟大家聊聊天。我想跟大家分享的话题是《到世界去》。“世界”是一个大词,世界让我们想到什么?我们不知道世界是什么,世界的对立面我们可能清楚,世界就是脚底下这个地方之外的地方。世界的对面还有一个关键词,就是“故乡”。米兰·昆德拉有部长篇小说,翻译过来叫《生活在别处》。待在故乡的人,曾经待在故乡的人,或者只能待在某个地方的人,可能都会有一个想法,那就是我要到世界去。在座有多少人是从外地来的?我看到大家很谨慎地举了一下手。别紧张,不是查户口。我想我们大部分都是外地来的,我们来北京之前,是不是都动过这个念头:我要到世界去?
所以谈世界,必须谈故乡。谈故乡,就得谈童年。在我看来,童年与故乡一定意义上可以通约,童年是时间意义上的故乡,而故乡,则是空间意义上的童年。我的很多小说,的确都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,就是《到世界去》。不厌其烦地写这些小说,就是因为我想到世界去。心理学的专家会告诉我们:写作有一个巨大的功能,就是补偿。你缺什么,你的作品里面就会有什么,你会写出你想经历但又无法经历的生活,想写出来想过又没有过上的好日子。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一道菜,是芹菜炒肉丝,到现在也是。那时候想吃顿肉不那么容易,几个月吃不上肉很正常。我想吃肉,也喜欢芹菜的味道,所以无比喜欢芹菜炒肉丝。因为吃不上,就更喜欢了。当然我在说故乡、童年的时候,绝不是痛说革命家史,我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小村子,在那个时代,这样的村庄比比皆是,都好不到哪里去,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,各有各的贫瘠,地理上一般也都比较偏远。
所以在这样一个地方,你会慢慢产生巨大的到世界去的愿望。小时候我们家离镇里10里路,离县城40里,对我来说县城是大城市,难得去一次。80年代的北方乡村,当然在北京看来,我们那里已经是南方了,冬天特别冷,没有暖气。冬天里小孩最怕的两件事:一是早起,要穿冰冷的衣服;二是洗澡,洗澡特别痛苦。我们那里的土方法是,用一个洗澡帐子,一个圆柱形的透明塑料布帐子,一头拴在梁头上,从屋顶上垂下来,罩住一个盛满热水的大澡盆。我小时候最烦的就是钻到里面去,不透气,热气熏得本来就不舒服,再憋在帐子里,更喘不过气。听说县城有敞开的澡堂子,热水池比我们家院子还大,我想去那地方洗澡。我爸跟我说,好好学,考了班级第一,我就带你去县城洗大澡堂子。
很多年里,县城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诱惑,但我在上高中之前,其实去县城好像也没超过五次,有时候去看病,有时候路过,有时候去走亲戚,当然也的确有一次去洗大澡堂子。我发现大澡堂子也就那么回事,是比较大,水汽氤氲的,从这边看不到那边,但味道实在不咋地,而且那种臭烘烘的热,我第一次去就“晕堂”了。这也没耽误我羡慕城市。那时候我的想象里,城市里一定要有一个澡堂,大澡堂是我想象中的城市的标配。
在一个落后的小地方,一个农村孩子,你对世界展开的巨大想象,必须要有可靠的物质载体。
我在小说里面经常会写到三样东西:一是河流,一是飞机,还有一个是火车。
对我来说,河流、飞机和火车,意味着往世界去。
我是江苏人,八十年代我的故乡,河道纵横。我家屋后是一条叫后河的河,后河往北100米,还有一条河,再往北300米又是一条河,再往北,是一条叫乌龙河的滔滔大河。到夏天,我经常和小伙伴们比谁的胆量大,从大闸的高处一个猛子扎进乌龙河。这些是平行的河流,还有垂直的、交叉的,有名字的、没名字的。我的故乡被众多河流包围。或者说,世界以我的村庄为中心,以河流的方式向四周铺展开来。所以,我对故乡的想象,基本上是以河流为坐标,陌生人问路,我得先想一下那地方靠哪条河最近。河流是农村孩子最重要的玩伴,是我们的乐园。在河边生活,我最喜欢做一件事情,在座的很多朋友可能都喜欢这么干,河水在流,我把树叶、草梗往水里扔,你会想下一秒这片树叶会到哪儿,一分钟到哪儿,一个小时到哪儿,一天后、一个月后、一年后它会到哪儿。我们的想象跟着这片树叶在走,跟着那根草梗在走,你对远方的想象也就随着这片树叶越走越远,世界由此逐渐开阔和广大。在水边,我们在想象中已经开始了到世界去。
我家离机场很近,但当时觉得特别遥远。当然现在我知道,从我家开车出发,多踩两下油门,二十分钟就能到机场,但那时候蜗居在村庄低矮的生活里,我对距离完全缺少科学的概念。出村子都很少,根本不知道机场到底在哪个位置,但见飞机在头顶上飞来飞去。我坐在院子里就想,这只钢铁做的大鸟里面坐的到底是什么人?他们这是从哪儿来,要到哪儿去?飞机往天边飞,我就往天边想,世界又一次次在想象中展开了。
关于火车。我得多喜欢火车这个意象啊。长篇小说《夜火车》名字就有火车。我还写过《沿着铁路向前走》《开往北京的火车》这样的文章。长篇小说《耶路撒冷》中,开篇是火车在荒郊野外突然停下,故事结尾处,火车带着我们的朋友远去。后来有机会周游世界,所到之处,但凡有点意思的火车和火车站,我都要去看看。欧洲之星、哈利·波特的火车站原型、大森林的小火车,都要看两眼。前些天去了云南蒙自,特地去看了著名的碧色寨小火车站。
第一次坐火车是小学二年级左右,牙疼,各种招都用过了,还是治不好,我爸带我去市里的一家军医院,在县城坐火车。那时候比较傻,坐上火车半天了,发现车还是不动,就问我爸,这火车是不是坏了。我爸让我看窗外。树在往后跑,原来火车早就开了。之前我只坐过牛车、马车、三轮车、自行车,存在感相当强,坐上车你就开始上下蹦,睡着了你都知道车在走。但是火车平稳,平稳到感觉不到动,所以开了半天我都没意识到。
我喜欢火车、火车站、铁轨,两条闪耀金属光芒的平行线,一直延伸下去,仿佛可以绵延至世界的尽头。
正是火车、飞机和河流这些我童年生活中向往的东西,后来成为我作品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意象,它们都曾启发和刺激我展开了一次次到世界去的想象。对一个孩子来说,那绝对都是头脑中的风暴。生活在继续,河流一直跟随我,或者说,我一直跟随着河流在走。小学在村里念的,初中到了镇上。校门口又是一条大河,石安运河,除了过境的京杭大运河,这是江苏最大的一条人工河。大河向东流,它是往西的,大水汤汤,从东往西日夜奔流。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,一直都没出版,最初的题目就是《河水向西》。到冬天,学校的自来水管子冻住了,我们一帮住校生就端着脸盆牙缸往校门口跑,运河水深流急,冬天水是温暖的,我们就在水边刷牙洗脸。
跟在村子里一样,我会想象这条河一直流下去,最终到了哪里。念完初中,终于到了县城念高中,可以经常洗上大澡堂子了。大学一二级在地级市念,大三大四在省城念,研究生到了首都念。这些年我差不多把中国的行政区划都走了一遍。这基本上就是个不断地往世界去的过程。在这个漫长得到世界去的过程中,当年留在故乡的同学和小伙伴,慢慢也都出来了,各种职业,国内国外都有。生活在别处,我们都在想,好日子不能都给别人过了,咱们也应该到大地方去,到世界上去,到弯腰就能捡到钱的地方去,到可供大家充分发挥自我、实现价值的巨大空间里去。
我们一步一步往前走。在座的很多年轻朋友,如果你们也是从外省来的,我们怀抱的应该是同一个到世界去的愿望。这个“世界”在一定时间内,可能指的就是北京。我当年就是这样想的,我应该一步一步往前走,往外走。我以为世界必然是一个完全区别于故乡的地方,它跟故乡是对立的:世界是先进的,故乡是落后的;世界是开放的,故乡是闭塞的;世界有无限的可能性,而故乡是单一的、保守的、一成不变的。你只有离开故乡,才能放飞自我,才能心有所安。苏东坡说,此心安处是吾乡。如果只有心安处才吾乡,那么很多人可能都会在内心认定,遥远的世界才是我们的故乡。
三十岁以后,我开始写《耶路撒冷》。那时候,每到逢年过节,小伙伴和老同学从五湖四海回到故乡,聚在一起。一晃多年,大家都在“世界”上奋斗了十几年、二十年,比我年龄大的,在外边待的时间更久。大家各有所成,专家、学者、白领、老板、上市公司老总,已然是行业的中坚,但当大伙儿聚成一堆聊天的时候,发现大家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发生了变化。世界好像并非像我们当初想象的那样,一定在别处;当你所欲者皆可得、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时候,世界并不总能让你心安。
人生至此,什么东西足以让我们心安?有朋友在外边常年失眠,回到老家倒头就睡,每天都是自然醒。乡村的早晨通常鸡飞狗跳,凌晨四点一只鸡开始叫,一群鸡都跟着叫,一只狗吠,一个村子狗都来帮腔,但饶是如此巨大的喧嚣,都不能把他从故乡的枕头上惊醒。在城市里,家居要双层玻璃,一切杂音都被屏蔽掉了,但他就是睡不着。也许是年龄问题,我觉得更可能是心理问题。回到老家,我们内心会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。我在老家常遇到这种情况,手机随便往哪儿一放就忘了,干了半天别的事,才发现手机不在手边。有时候也奇怪手机怎么老不响,在北京每天那可是催命一般地追着你叫,一看,早没电了。世界依然如故。原来并非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需要你。在北京,手机但凡离手五分钟,就觉得有被世界抛弃的危险,在故乡不是这样,你心安、笃定。原因在哪里?
我们聚一起探讨,故乡与世界到底是个什么关系?故乡是不是一定就站在世界的对面?是不是世界就代表了绝对的正价值,故乡则完全相反?
给大家讲个故事,各位肯定都听过。说:一个小伙子,穷光蛋,做梦都想发财,果然就梦到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跟他说,起来,别老躺床上,出门,往左走、往右走,再往前走,再往左走、往右走,逢山开路、遇水架桥,爬雪山、过草地,穿过沙漠与森林,继续往前走,一直走,左走右走,不停地走,哪一天你看到一块石头,那是一块什么样的石头,你在石头下面挖,可以挖到宝藏。这穷小伙就出门了,按照白胡子老爷爷的指引,左走右走、左转右转、直走,逢山开路、遇水架桥,爬雪山、过草地,穿过沙漠和森林,有一天看到一块石头,跟那个白胡子老爷爷告诉他的一模一样,但在看到石头的同时,他一抬头,发现这石头就在他们家的屋檐后。这个时候的小伙子,已经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老头,腰走弯了,头发走白了,走得满脸皱纹、踉踉跄跄。他在石头下面挖,果然挖到了宝藏。
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故事。我有时候会想,如果这个小伙子,变成老头的这个小伙子,走了一辈子,他在石头下没有挖到宝藏,会怎么想?是不是很丧气很绝望,想这一生都搭进去了,啥宝没挖到。他会这么想吗?应该不会。这一路坎坷,风一更雪一更,餐风饮露地过来,即使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挖到,也该是内心充实饱满的吧。他会感激这一生不辞辛劳到世界去的过程,如果他不走出去,不耗尽一生,他永远不会知道宝藏可能在他们家屋檐后。
这个宝藏是什么?可能的确是宝藏,也可能是人生的心得,是我们对广大世界和人生的认知。如果你不到世界去,你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可能就在家门口,你就不会知道故乡有可能就是世界。这小伙子到世界去寻找宝藏,最终找到了自家的屋檐后,对他而言,世界与故乡在家门口是汇合了:世界成了故乡,故乡也成了世界,世界与故乡之间画了一个等号。你看,世界的确可能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,绝对地站在故乡的对立面;世界既是相距千里万里的遥远之地,它也可能就在我们的家门口。这个故乡与世界的辩证法,我在十几岁、二十多岁时永远不可能发现,但是年过而立和不惑,在世界上闯荡一圈之后重回故乡,我们才会发现,哦,世界可能是那样,故乡也可以是这样。
所以,到世界去,我想首先它需要往外走,一直往远处走;然后,这个通往无穷远处之路,未必就是条单行道,一竿子支到底不能回头,它可能回头,回到源头,回头到原点,回到我们的故乡去。所以到世界去,对一个成年人,尤其我这样的,人到中年,意味着你可能重新发现故乡,有能力、有勇气、有平常心地重返故乡,这同样是到世界去,是更高层面上的、更重要意义上的到世界去。
高僧大德看世界有“三境界说”: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;看山不是山,看水不是水;看山又是山,看水又是水。重新认识和发现故乡,重新理解你的原点与源头,我想大约是到了第三个、起码是第二个境界了吧。
有朋友可能会质疑,绕了这么一大圈,不等于这辈子啥都没干吗?当然不能这么理解。位移上确实没太大的变化,但是距离有了啊,还很巨大,这个距离值得我们耗一生乃至半生去丈量出来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我写的很多小说,《耶路撒冷》《北上》《跑步穿过中关村》《北京西郊故事集》,一直就是在做这个丈量的工作。《北京西郊故事集》是近年新出的主题小说集,讲的正是曾在北京讨生活的年轻人,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一些朋友。我是2002年来的北京,虽然是在北大念书,却认识了一大批校外的同龄人,也有比我大的,五行八作,聚集在北京西郊。快二十年了,这些年里他们陆续离开了北京,不同各异,混不下去的,结婚生子的,有新的事业的,总之,他们不“漂”了。
逐一失联,仿佛从没在北京西郊出现过。新冠疫情松动的那段时间,北京刚刚解禁,我一个人骑着共享单车又到西郊转了一圈。那地方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我们当时流窜的街道、平房、出租屋都没了,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、高档小区。我突然遇到在北大读书时认识的老班。他是我最早认识的漂在北京的朋友之一,大我几岁。那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在楼房之间的峡谷地带穿行,突然听到有人用熟悉的河南话对着手机喊,我停下来看,果然是他,胖了一圈我也认识。我对他招手,但到嘴边的名字就是记不起来。看到我,他张口就是哎呀,大博士。我们认识时我在念硕士,但他认为我有学问,坚持称大博士。一说博士,我记起了他是老班。我俩站路边,在疫情劫后余生的氛围里聊起来。搬家公司正帮他收拾家具,要搬回河南老家。他说他离开过,又回来了,这一次彻底走。他在北京待过好多地方,海淀、朝阳、石景山、门头沟,当过厨师、开过饭店、卖过卤菜,兜兜转转又跑回西郊,我们一起待过的地方。疫情是个拐点,他不想再待了。他刚才的大嗓门是在跟老婆交代,一定要买六个猪头。他的扒猪脸是拿手菜,这一次一去不回,到老家必须大宴宾客。老子这次是真回了,他说。
我说,当年那拨人全回了,你可能是最后一个,是不是有点凄凉?他说凄凉个屁,排第几个都是一个回。我又问,不觉得失败?他说,失败啥?老子成功得很,想来的时候来了,想走的时候走了,有这么失败的么?很多年前,我遇到另一个同龄人,年纪轻轻,怀抱一腔伟大的志向来北京,要闯出个人样,最终没能如愿。离京前,我问他,你觉得你失败了吗?他说,“我没失败,我只是没有成功”。
同样的问题,两个回答。老班回去了。回去的时候他挺开心。待北京这么多年,经历过一个广大的世界,该见的都见过了,该有的也都有了,可以安心回老家了,一双儿女,大的要结婚了,小的也快大学毕业,多好。对他来讲,现在的到世界去,就是回老家。
很多年前,老班的两任女朋友我都认识。第一个,她的财富指标老班没完成,两人散伙。另一个特别好的女孩,陕西人,温良恭俭让,跟老班说,你得跟我回老家,河南、陕西都行,要结婚就得生孩子,生了孩子必须在老家。老班说,我想待在北京,必须待在北京,两人也吹了。
所以,老班堪称文学意义上的典型人物,在他身上你能看到不同人对到世界去、对故乡与世界之间关系的不同理解。既然说到了老班,那我就以老班结束今天与朋友们的分享。老班回到了河南老家,临别我送他唐人杜牧《九日齐安登高》中的一句诗:尘世难逢开口笑,菊花须插满头归。我把这句诗也送给在座的各位,祝大家晚安。